2022年10月的一天早上,向左甫像往常一样打开邮箱,看到新邮件标题时,他第一反应“这肯定是学术诈骗啊”,便直接删掉了邮件。骗子“钓鱼”还挺执着!向左甫这样想着,仍然没有点开。可过了几天,类似的邮件再次发来。“万一是真的呢?”这次,向左甫将信将疑打开了邮件。“发信者希望我能接受采访并提供资料,以便在Nature封底的Where I Work专栏介绍我的金丝猴研究工作。”作为中南林业科技大学的教授,向左甫当然知道,登上Nature这样的顶刊多么难得。带着试一试的态度,向左甫配合完成采访并提供了研究资料。今年3月13日,他收到Nature发来的稿件发表通知邮件时,才算百分百确认这一切是真的。
这是向左甫的金丝猴研究首次在Nature“露脸”。这一刻,距离他骑马进藏在雪山初会金丝猴,已有21年之久。他已记不清有多少日夜曾翻山越岭小心翼翼地追随它们的脚步,或近或远长时间无声凝视这些精敏的动物。如今的他,是我国唯一开展过四种金丝猴生态学研究的学者。“虽然我至今都不知道Nature为何选我,但这确实是对我持续专注研究的肯定和鼓励。”在接受《中国科学报》专访时,向左甫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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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甫接受《中国科学报》记者专访时介绍他办公室墙上的金丝猴照片。王昊昊 摄向左甫展示的众多研究照片里,一张四人合影瞬间吸引了《中国科学报》记者的注意。照片中最右边的是年轻时的向左甫,皮肤黝黑,帽子反戴,衣服上满是尘土,头发和胡须疏于打理,形象完全和科研人员不挨边。他和邓批等三位藏族森林管护员、向导紧挨着席地而坐。
2003年,向左甫(右一)和邓批(右二)以及藏语翻译兼向导次仁(左一)等紧挨着席地而坐。过去20多年里,向左甫几乎每年都会去西藏、湖北、云南等地开展野外科考,一呆就是一两月甚至半年。“这是2003年在西藏自治区芒康县拍摄的。”向左甫感慨,他和金丝猴本无缘,转机发生在大学毕业后的一个决定。出生于湖南张家界的向左甫,从小就对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的猕猴颇为熟悉。但他在读研前还没有见过金丝猴。1995年,向左甫从吉首大学生物学教育专业毕业后,到张家界一所职中任教。作为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当上教师,捧着“铁饭碗”,已经让村里人很羡慕了,但向左甫却不安于现状。他笑着说:“我从小就梦想当科学家,觉得如果能当科学家,那一定是件光宗耀祖的大事。”最终,他决定边工作边自学考研,“逆行”深造。大学的班主任李爱民教授毕业于原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研究所,他告诉向左甫,去中科院能学到真本事。2000年9月,向左甫考入中科院研究生院攻读硕士学位,后因学业优秀直博。在研究生培养单位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向左甫确实遇到了如班主任所说的诸多“牛人”,他先后师从于著名兽类学家马世来研究员,著名灵长类动物学家赵其昆研究员和季维智院士。当时,赵其昆和季维智的滇金丝猴研究项目正愁没合适人选,出生农村能吃苦、有韧劲、爱钻研且野外科研经历多的向左甫被看中,从此他正式和金丝猴“结缘”。金丝猴共有怒江金丝猴、川金丝猴、滇金丝猴、黔金丝猴和越南金丝猴5种,均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其中前四种金丝猴在我国有分布。2002年,读研二的向左甫得到赴芒康做滇金丝猴研究的机会。机会很难得,但不巧的是,导师因有其他研究同期开展,这次研究向左甫需独自前往。
2004年3月,向左甫(第一)和邓批(第二)等在山上找猴。彼时的向左甫虽出过几趟远门,但独自进藏还是心里没底。出发前,赵其昆专门找他谈了几小时话,吩咐路途规划等事项。导师强调最多的就是:安全最重要。按照计划,向左甫从昆明出发,转车经香格里拉市、德钦县后到芒康滇金丝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然后再雇马去研究目的地,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全程约需5至7天。全程路都不好走,基本是泥路。进藏后更是山高路险,坐在车上往右边看是陡峭的山,往左边看是不见底的悬崖。行至途中,遇到塌方。向左甫带了帐篷睡袋以及其他生活用品,只能下车扛着行李步行绕过塌方地点。走到一半,突然塌方处又开始往下滚大大小小的石头,他躲避不及,手指被砸伤。“师哥师姐都这么过来的,我没理由退缩”,他很快消化了“出师不利”的沮丧。到了保护区后,在凛冽的寒风中,他一边克服高原反应,一边学习骑马。“一趟下来基本就会骑了,反而没怎么摔跤。雪山很陡峭,整个人基本上绑在马背上,一般也摔不下来。”向左甫回忆说。
芒康滇金丝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海拔4000米之上的红拉山为主,东西宽约30公里,南北长96公里,总面积185300公顷。在如此广袤的高山森林里找猴子谈何容易,有时候研究人员即使与藏族向导同行一周甚至半个月都一无所获,更何况向左甫还是个“新手”。在研究点,向左甫见到了保护区派来的找猴队伍,也和藏族向导邓批初次相识。邓批话少腿勤,为人忠厚,后来成为向左甫在西藏做野外科研时相伴最久的好大哥。
邓批有个有趣的习惯,每经过一个山脊时,都要烧个藏香,祈求猴子“听话”,希望尽快找到猴子。
2005年2月16日,向左甫在红拉山上边观察猴子边做记录,他的鞋子被雪水浸湿,只能生火烤干鞋子。如邓批所愿,上山后的第二天早上,向左甫便第一次看到了野外生活的金丝猴。“猴群的叫声像极了我家乡小猪崽的哼叫声。”这一幕让他对金丝猴有了全新认识,“野生金丝猴和动物园里脏兮兮、毛发燥乱的金丝猴完全不同,它们的毛发佷亮也很精敏,全身都很干净,尤其是臀部的毛,亮得发光。”初见金丝猴,年轻的向左甫索性直接在这片“花果山”蹲守了两个多月。他解释说,一旦发现猴子就不能再下山,一是怕“丢掉”猴子,另外也怕打乱猴群生活节奏。“那时没手机,山上也没信号,一上山基本就和外界‘失联’了。”
2004年3月,西藏芒康县,向左甫(右一)和邓批(右二)等观察滇金丝猴。“失联”的两个月,吃住怎么解决?“上山前就备好了各种食物,光肉就买了几十斤,山上海拔高基本是天然冰箱,大家带了帐篷睡袋,也有此前搭建的小房子可用。”向左甫笑着说,“最久的一次,我连续65天没能下山洗澡。”500多种灵长类动物中,可能只有不到5%的雄性会看孩子。向左甫连续观察两月后发现,滇金丝猴雄性会主动抱小猴,在猴群迁移等情况下会帮母猴照看孩子。“这是一个很好的发现,证明猴子间也存在合作。”“赵老师向来严格,不会轻易夸学生。我下山后打电话向他汇报了研究情况,他很是高兴,当即拍板这项研究以后由我来主导。”向左甫说。2004年底,向左甫把爱人和孩子从张家界接到昆明,正忙着备年货时,又接到了去芒康的任务,这次的目标是研究滇金丝猴的出生季节。他把家人送回老家,开始第六次进藏,这次呆的时间更久。
2005年3月的一天,向左甫和一位藏族向导组队追踪观察滇金丝猴。当年,西藏遭遇了特大暴雪。那天,他们跟着猴群一路跑到澜沧江边,远离了研究驻地。日常追踪猴群时,他们只会随身带些干粮,不会带着厚重的睡袋和帐篷,否则在深厚的积雪中可能寸步难行。猴子可以就地歇脚过夜,人却不行。气温那么低,没有足够的保暖措施不能入睡,更何况森林里野兽经常出没。他们最终找了个大的石头缝钻进去,生起火坐了一夜,“基本没合眼”。第二天一早,二人发现猴群要迁移。猴群半小时就从海拔3700米跑到海拔4300米,向左甫和向导追了3个多小时,最后还是没跟住猴群。他们寻着猴子脚印找到下午四点多才看到猴群。“那天我们饿了一天没敢吃干粮,怕干粮耗尽。”向左甫说,直到第三天早上他们才得以返回研究驻地。
通过这样艰难的野外追踪,向左甫终于确定滇金丝猴的出生季节从每年二三月开始。而这次芒康野外科研,也让他首次发现滇金丝猴公猴杀婴事件。那是3月15日,向左甫观察到6只猴子在觅食,一只大公猴坐在旁边的冷杉树冠底部。突然,大公猴冲向觅食的猴子,一把抓住一只一月大的婴猴并咬它,猴妈妈见状全力吼叫并追赶大公猴,但最终没能夺回孩子。几分钟后,大公猴咬死婴猴。这一幕让“潜伏”在几百米远的向左甫极为震惊。“这是业内的首次发现。”自那以后,向左甫经常回想起那一幕,不断思索一系列问题:公猴为何杀婴?会杀谁的孩子?在何种情况下杀婴……从过年前进藏上山到次年4月才下山,这一系列发现无疑是向左甫收到的特殊“新年礼物”。他的那些疑问,直到近几年他在湖北神农架对低海拔的川金丝猴多次近距离观察后才彻底解开。
向左甫和导师季维智院士(右)在神农架观察川金丝猴。金丝猴是由一夫多妻组成的基本“家庭(社会)单元”,其中成年公猴只有一只。成年公猴不会当一辈子家长,一般当它女儿性成熟后,会有新成年公猴来争夺这个猴群的家长地位。在此过程中,如果原生家庭有婴猴,新来的成年公猴可能会为使育婴母猴尽快进入发情期而杀掉母猴“前夫”的孩子,直到自己孩子出生才停止这一行为。而母猴也不会为爱冲昏头脑。向左甫说,母猴并不总是被动接受新的爱人,它有主动择偶行为。“如果新的公猴杀婴或对母猴不好,母猴会找‘情人’并暂避到‘情人’家。”避到“情人”家的母猴,不能把孩子也带去。向左甫发现,此时母猴可能会给孩子寻找“奶妈”。如果公猴欲伤害婴猴,母猴们还会联合起来赶走公猴。
“我们观察的川金丝猴幼仔中,约87%由非其母亲的母猴哺乳抚养,这主要发生在有亲缘关系的母猴之间。这使幼仔出生后能快速发育,在严冬来临之前达到良好的状态。”向左甫表示。这些研究发现,都陆续发表在国际期刊上。而一谈起金丝猴,说话大声的向左甫更是打开了话匣子,“那是个异常丰富的世界和社会”。“金丝猴研究足够有意思,这点最吸引我。”向左甫说,金丝猴某些行为可能真的代表了人类社会行为的早期起源途径,“研究金丝猴实际上也是研究人类自己”。其实,在长达20多年的研究中,向左甫团队在顶刊发表成果的机会并不算多。“有些领域的研究只在实验室就可完成,出成果也相对快些。我们则不然,往往忙一年才发表一个成果。从事濒危野生动物研究的学者大多难出好成果,我会经常安慰自己,劝自己适应,不做无谓的学科攀比。”对于这一点,向左甫的学生、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博士陈奕欣深有体会。陈奕欣投身怒江金丝猴研究工作已有10年。因为怒江金丝猴分布范围很广,山陡林密,起初几年,他一年只能观察到两三次猴群。“2014年印象最深刻,我全年满山遍野找,只有两天遇上猴子。”陈奕欣说,有时候观察数据缺乏,这是成果出得慢且少的原因。但令向左甫欣慰的是,他们的不少成果已实际运用于金丝猴保护工作并取得效果。比如,他建议芒康村民别把野生黄背栎种子捡回家喂猪,因为这是滇金丝猴食谱中的优质食物、冬季能找到的唯一美食。他的团队在国际上首次发现怒江金丝猴是中国-缅甸跨境种群,它们从中国跑到缅甸再从缅甸“回国”时数量总会减少,原来缅甸人会抓猴子甚至打死一些猴子,他建议保护区限制怒江金丝猴“出国”。他还建议当地政府提醒采松茸的村民不要惊扰猴子,因为这样会使婴猴死亡事件增多。这些建议都被认可并获准实施。而追寻、陪伴金丝猴20多年,向左甫自身最大的收获便是从金丝猴身上学到了合作的重要性。
2023年3月,向左甫带博士生进藏野外科研时留影。“动物世界中合作才能生存,在人类生活中合作会让我们把事情做得更好。”向左甫说,“现在的社会竞争压力越来越大了,很难有一个人能单独做好一件事,当下更应该强调合作的重要性。”向左甫所做的研究,并不是那种能产生可观经济效益的领域。“我们的经费也仅是够用。”他自己不在乎赚多赚少,只是有点担忧培养研究梯队,“学生主要来源于所谓的‘双非’院校,要付出更多精力、更长周期才能培养出一个好学生。”学生中来自城市的独生子女少,但也不乏特别热爱野生动物的城里娃。有的家长会亲自到研究地点考察安全后才放心。向左甫则总会在野外手把手带新学生几天,事无巨细地叮嘱交代。工作付出多,对家庭的照顾必然会少。向左甫说,幸亏妻子也来自张家界农村,能理解自己的不易。一路走来,向左甫越来越喜欢自己的研究。“虽然还没成为那种享誉国际的科学家,但我的工作得到社会和专业领域的不断肯定,我觉得自己没白干,对自己很满意,这就足够了。”对金丝猴经年累月的观察,也让他有了一些豁达的处世哲学:“生活在云南最南端的滇金丝猴,一年四季都有树叶子吃,而生活在西藏的滇金丝猴,一年只有5个月有树叶吃,其余时间只能啃树皮,吃松萝、干草等。它们一样在天地间蹦蹦跳跳,只是所处的环境不一样而已。”“不能因为研究过程更累更艰难就不去做,这些基础的科研总要有人去做。”向左甫说:“找准自己合适的社会生态位,不要老与其他人攀比。”采访结束前,他还跟记者提起了邓批的故事。相识21年,由于邓批不会汉语,向左甫只会一些简单的藏语,交流基本靠手语,但两人心有灵犀,“没啥事不能解决”,早已成为挚友。
2020年11月8日,向左甫在芒康县忙完工作后到邓批家做客。“他很热情,拿出青稞酒款待我,虽不胜酒力,但我还是接过了酒杯。”喝到一半,邓批拿出一封泛黄的证明信,上面显示他1972年就开始当森林管护员,当时每个月工资10元。向左甫被深深感动。“工资这么少,但邓老却一直格外认真负责。每次出野外,他都会早起做好早餐、备好午餐,再叫我和其他向导起床,路上总抢着帮我背设备,积极寻找最佳观测位置。”“邓批的人生与森林保护结缘的时间,比我的年龄还长啊。你看,身边平凡的人其实也有不平凡的故事。”那天,向左甫特意与邓批带着那张证明信坐在地上合影。和20年前相比,岁月在两人的身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向左甫和邓批在证明信前合影。
2023年3月,向左甫再次进藏后和新一批藏族向导合影。在《中国科学报》记者发稿的时候,向左甫已经又带着新招的博士生入藏了。微信聊天间,他告诉记者,71岁的邓批最近得病到大理治病去了。“祝愿他能早日康复,也许我们还能一起去找猴子。”相关论文信息:
https://www.nature.com/nature/articles?type=where-i-work
https://link.springer.com/article/10.1007/s10329-019-00789-y
https://www.science.org/doi/10.1126/sciadv.aav04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