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侯泉林在台湾地区野外考察,站在欧亚板块与菲律宾板块碰撞的位置,一脚跨越两个板块。
2006年侯泉林(后排右四)和北京大学教授郑亚东(后排右五)带领学生在怀柔云蒙山野外考察。受访者供图
■本报记者 韩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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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的北京云蒙山,险山幽谷,层林尽染。
从北京城区出发,大约行驶70公里,就可到达云蒙山的主体区。万里晴空,从北东到南西展布的不规则穹窿形态山体清晰可见。
“云蒙山存在几期构造运动?云蒙山发育有我国最早发现的变质核杂岩,变质核杂岩内部和外部构造有什么区别?大家注意观察。”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目光。走在最前面的侯泉林,在考察前先提出了一些基本问题。
随后一路向南,从河防口村、白道峪村,最后到云蒙峡口——沿着云蒙山南侧构造带,侯泉林一路走、一路讲,读地质图、取岩石样、鉴别特征。这条路线是第30届国际地质大会考察路线、国际地球科学奥林匹克比赛的考察地点,也是侯泉林的第一节野外课堂。
“书本中与实际野外考察看到的差别很大,就像书中明显标注了岩层‘破裂’的辅助线,而在野外就难以看到。”研究生孙静娴刚一入学,就以这种方式学习该如何“做研究”。
求实求真,学问来不得一点虚。这是中国科学院大学(以下简称国科大)教授侯泉林从教20年所坚持的教书育人理念,也是从恩师李佩先生那里继承的“衣钵”。
当得知荣获国科大教育基金会颁发的以恩师冠名的“李佩教学名师奖”时,他充满感激,“李老师是我的英语老师,对我影响深远,我总算没有辜负老师。”
讲课时,
“侯老师的眼睛里是泛着光的”
《高等构造地质学》是一套研究生教材,共四卷、200万字。这是认识侯泉林的最好方式。
构造地质学是地质学科的核心和基础,这套书凝聚了侯泉林15年的讲稿课件,以及参与学术活动时记录下的“质疑”。
比如第四卷第1章,讲的是“山脉与造山带”——这是地学中最基本的概念。按照传统的教学或教材,大多要么分别直接给出两者的含义,要么干脆两者当作一词用。
侯泉林也不止一次地在评审毕业论文、读文献时发现两者的混淆。他还给领域内超过6位顶尖专家学者发信息或邮件请教,得到的答案不尽相同。
“什么是山脉?什么是造山带?这不仅是概念和术语的使用问题,更是为了深刻理解和准确把握板块构造理论的内涵与本质。”侯泉林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把山脉认作造山带,据此怀疑甚至否定板块构造理论,或认为其已过时,试图“自创”一套“新”理论。
辨析概念,他希望“以理服人”“从根上讲清楚”。侯泉林读遍了国内外几乎所有涉及两者概念的文献、书籍,了解它们的形成历史、应用场景,反复与其他学者研讨。
在书中,侯泉林带着学生从地球科学革命追溯,了解板块构造理论形成的影响,详细回顾山脉到造山带的研究历史、各自的成因以及易混淆的问题。最终,他才告诉学生,山脉是地貌学、地理学名词,强调的是现时状态和地貌特征,其关键是有高程差;而造山带是地质学名词,强调的是板块汇聚作用的动态过程,关键是有汇聚板块边缘的岩石—构造组合。两者既有交集,又是彼此不可包容的两个概念。
章节中还有许多插图作为例证辅助理解两者的区别,既有实景拍摄,也有手绘剖面。“我希望写一套尽量与国际接轨的教材,不只是给学生介绍一个知识点,还通过讲历史、讲证据和逻辑,让他们准确理解和把握概念及其中的问题,尽可能激发学生的创新意识。”侯泉林告诉《中国科学报》。
这样的写作思路贯穿全书,同时针对其它一些容易混淆和误解的问题,或者当前使用中混乱的概念,附录于每卷之后。
一位院士看完此书后打电话对侯泉林说:“我们课题组的老师和学生要人手一套。”
也有不少专家和老师建议侯泉林再撰写一套与《高等构造地质学》配套的大学教材。侯泉林已在准备。
侯泉林在国科大教书的20年里,上课地点从玉泉路校区搬到雁栖湖校区宽敞的阶梯教室,但没变的是讲课方式、理念。博士生闫方超说,“每每讲到有所感悟的地质知识时,侯老师的眼睛里是泛着光的,这也是同学们喜欢听他讲课的原因吧。”
闫方超用“柳暗花明又一村”形容上完课的感受。他告诉《中国科学报》,地学描述性强,很多概念在运用时,总有学者们自己的观点在里面,侯老师强调要在还原最初概念的基础上理解其代表的构造含义。“这在学术界来说,是一件正本清源、减少误用的好事。”
求实是重要的科学底色
同门师弟闫全人教授认识侯泉林20多年,在他心中,师兄是一个特别“较真”的人。
“教学的初心和本质,就是培养学生。老师是教学中核心的一环。怎样培养学生?怎样传授知识?对于地学来说,就是要告诉学生真正的地质事实、准确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原理。在这方面,侯老师很较真。”闫全人告诉《中国科学报》。
关于较真,闫全人记得一次“面红耳赤”的经历。去年,他们带学生一起到川西和云南交界处地质考察,为了一个构造现象大家争论了一上午也没弄清楚,在现场简单吃了午饭后,拍照、画图、查资料,接着又开始辩。
“别的都不干了,一定要弄清楚。”侯泉林讲话铿锵有力,精气神一点不输壮小伙儿。
地学作为一门观察性学科,对一个现象很容易产生不同看法,现场交流,概念越辩越明。
在侯泉林看来,“不给学生讲清楚,如果他们以后成了老师,一代代传下去,一些科学问题可能就成伪命题了”。
较真的性格,体现在侯泉林提携后学的各个方面。
郭谦谦是国科大地球与行星科学学院的青年教师,2019年10月,她招收了自己的第二位研究生,希望给学生一个有意义的选题。可那时她的研究项目还不多,于是便找到侯泉林帮忙“出主意”。
她第一次询问后,侯泉林并没有给予明确答复,后来几次得到的回答也是“再等等”。直到第二年,研究生入学前,侯泉林找到郭谦谦,告诉她可以考虑把“应力作用与化学响应”作为选题。他认为,构造应力化学研究刚刚起步,极富探索性,有望成为构造地质学的发展方向之一。
“我没有想到侯老师会如此认真对待这件事,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研究方向。”郭谦谦告诉《中国科学报》,这个方向很前沿、可操作性强。她坦承,“这个选题帮助的不只是学生,还有我,当时我的研究走到了瓶颈期,它让我有‘打开了新世界’的感觉,一下就明白以后要做什么了。”
对待教学和研究,不掺一点水分,这几乎是同事、朋友、学生对侯泉林一致的评价。
“求实”是科学家应有的精神底色,侯泉林小心地保护着这一底色,并感染着学生。
侯泉林说,“不求实就不是科学”。在他的倡导下,国科大地球与行星科学学院构造地质组开设组会,每两周举行一次,所有从事地质学研究的师生都可自由参加,目前已坚持了近20年。
在这个组会中,每次有两三个人主讲,内容是一个小问题或一篇好文章,谈感受、谈把握不准确的基本点,然后大家讨论,无论专家、教授还是学生一律平等。
侯泉林说,研究生教育的关键问题仍然是培养其兴趣和解决前沿问题的能力,简单说就是基本功的训练和内涵式培养。
课堂上,有学生要求侯泉林、闫全人多讲前沿。然而,何为前沿?在侯泉林看来,如果把拥有的知识当成一个圆,圆之外为未知,那么圆周就是前沿。“要想站到学科前沿,就要努力撑大自己的圆,练好基本功,突破大圆才是创新。反之,基本功不能达到相应的程度,后天发展缺乏后劲,解决前沿问题的能力就不足。”
李佩先生给我很大的影响
越走近侯泉林,就越会发现他对教育的坚持、真理的执着。这源自他自己的受益。
侯泉林出生在河南武陟县的一个农村。儿时,他常听外婆称村里的医生和老师为“先生”,不论性别年龄,这在年少的侯泉林心中扎下了对老师这一职业懵懂的崇敬之根。
在侯泉林的办公室,挂着父亲给他写的两幅字:“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他的父母亲读书并不多,却给他留下了“多做学问少做官,身体健康家平安”“家有黄金万两,不如送孩儿上学堂”的家训。1976年冬天,侯泉林的父亲听说国家可能要恢复高考,尽管当时并不知消息真假,第二天父亲便收拾了干活工具,也不让侯泉林再做家务,要求他在家学习。
上大学,成了侯泉林走出农村的唯一出路。做学问,是他心中最好的人生选择。
一路走来,侯泉林受到了许多恩师的滋养。他们知识传授、学术思想各有不同,但侯泉林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一个共同的特点:对学生的爱发自内心。
李佩先生是对侯泉林影响很大的老师之一。“学生有任何困难,不需要张口,她都会帮你。”侯泉林记得,有一年冬天下雪路上结冰,一位学生骑自行车摔倒,同时把别人的车也碰了,车主找到他要求赔偿,李佩先生知道后,想办法帮学生赔偿。
“她从不为自己考虑,像父母一样关心你,又作为严师严格要求你的学问。”后来,当了老师的侯泉林也以此要求自己。
他特别关心来自农村的学生。对于学生,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就业方面,甚至是结婚成家,侯泉林的关心事无巨细。
一位博士后将导师侯泉林形容为“扶上道”的人,他做博士后前未发表过一篇高水平论文,侯泉林要求他每次组会都要参加,在探讨中,帮他建立起探索发现新问题—解决问题—再探索的思维方式。如今,这位博士后已成为所在学院里最年轻的教授。
明年,侯泉林将步入耳顺之年,在他心里,老师没有年限,是终身的。“教书是我的爱好,我希望以我的绵薄之力培养人才,践行实事求是和勇于探索真理的科学精神。”
《中国科学报》 (2022-07-21 第4版 人物)